第19章_G2729_郁华著

读书的时候，常在下雪的夜里，一边暖着炉火，一边看一本书。书很小众，是图书馆借来的。外皮老旧泛黄，内页褶皱翻角，书名只一个单字，叫梅。书说，梅本是天上的人，为了一个书生流落凡间。在一个冬天，书生离开了她。她便成了梅，开在冬天。故事是凄惨的，但我一遍又一遍地看。北国的雪很长，长的像在天池底下做了一个四穹不分的梦，长的只有风能跟上。我裹着毛毯缩在竹椅上，悄悄闷进书里，只是偶尔竖起耳朵，听听柴火燃烧的声音。不知不觉，柴未燃尽，书尚未读完，这一夜却也过去了。那时年轻，整日胡思乱想，一面想象自己是小说中垂眼低眉目若蒙纱的文艺少女，一面又想象腰佩长刀为四海兄弟姐妹奔走天涯。这些东西，我用了一个专门的本子来写。淡褐色的牛皮封面，烫金绮丽的签文，混在一大堆作业本里，堆在书桌抽屉里最角落的地方。或是在无风无雨的夜晚，有兴致时便抽出来，一个字一个字地打磨。其中有一篇是关于一个吹笛男孩的。他有着玉石般纤细的双手，却在一个雪夜为心上人自断手指，不再吹笛，任由鲜血染红梅花。我很喜欢这个故事。后来，我在图书馆碰到了他。他也看梅。我们常常在一起交流心得。他说，他喜欢这样的梅。回眸一望遍地芬芳都消尽，红颜寂寞空守天地一片白。他喜欢梅，每次说时眼睛总是看着天空，瞳孔里映射出浓烈的琥珀色，似有流光四转。那时流行折星星，我们却爱折梅。常常是在图书馆外的长椅上，一张方形蜡纸，在他手里对折着对折着就变成了一朵梅花。我用勾线笔画上花蕊，压实做成书签。他的是蓝色，我的是粉色。每次打开书，炉光映衬着娇柔艳丽的梅花，像是真的一样。腊后岁前，海梅半白柳微黄。他说他家背后就是梅园，邀我放学一同去看。那日刚下了雪。黄昏之下，暮色渐合。他引我到墙角一处缺口，浓密幽深的杂草，拨开即见满园梅花。清冽的梅熏从枝头泻下，气息若春水解冻，澄澈清透。他带着我在梅园漫步，一路上在雪里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蜿蜒行径。我着迷，甚至忘记了时间。月色渐出，梅蕊映照出无声寒光。园中无灯。他来了兴致，回头道：“你知道江城五月落梅花的事吗？”。我看着他不小心沾上艳红花瓣的侧脸，低声应他。夜色朦胧，但整个天空都倒映在他明净黑亮的瞳仁里。整个梅园就像在一场梦里。我不愿惊醒这么好的梦。那个落雪的冬日最后怎样？我不记得了。高三的忙碌将我们束缚在了一方书桌之间。只是学累了，我便偷偷拿出那本书，一边抚摸着书签一边阅读那几行我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文字。我们互相鼓励着。常常放学我都跑到他家，他教我撷梅苞晒干，碾梅成粉包进书签里。梅是清甜的，放在书里，书页染上梅熏，像是包进了整个冬天。下雪的时候，我们又钻进那片梅园。我们疯了一般在雪中奔跑，一直跑到自己跑不动，然后蹲下一口又一口地喘着粗气。如果雪不大，我就攀上梅花树让自己的视线越过围墙，看着天边矗立着的一座座朦胧的高楼，想象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座梅园，里面也开着纷纷扬扬的梅花。我说：我要考去武汉，去看你说的梅花。他哈哈的笑，只是哈哈的笑，什么也没说，也什么也不说，任由梅花雪花落满他的肩膀。高考前夕，我回家的时候路过一家琴行，看见墙上挂着的一支青笛。精致的笛身闪烁着墨绿色的光芒。我回家后坐在书桌旁，把那个本子抽出来翻，然后着了魔一般拿上自己存下的所有钱去买下了那支青笛。我一路捏着那支笛子，走到他家敲门，没人应。我把那支笛子紧紧捏在手里等着，一直等着，直到手心大汗淋漓，直到汗水浸湿了那支青笛，我也没见到他。后来，我一人去参加高考。后来，我再也没找见过他。再后来，我一个人去了武汉读了师范。武大里有很多樱花，相传这这象征爱情与希望的花是日本一位神女撒下的。但我没有去赏过樱，也再也没赏梅了。每个下雪的日子，我都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被子中间，努力把自己藏起来。后来五一坐火车回家，到达已是深夜。亲人相聚，热热闹闹，觥筹交错间连我也被灌了点酒。微醺间我看见茶几上摆着的一朵蓝色纸梅，母亲说那是我去武汉后有人寄来的。我怔住了，强忍着快要钻出眼角的泪，颤抖地伸出手打开那朵梅花。里面什么也没有，什么也没有。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我梦见他一袭素衣站在长江边上，衣袂飘飘，手里握着那支青笛。他兀自地吹着，笛声盈盈，像是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。我惊醒，从柜子里翻出那支青笛。笛子上铺满了灰尘。我一边哭一边擦，一边哭一边擦，可无论我怎么使劲，也擦不出原来的颜色了。我泪眼朦胧，瘫坐在地上。江城五月本落梅，至少，我看见了。赵中亚